第89页
回到家中后,芝荔从房间角落里抽出一块活动的砖,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裹的很仔细的包袱,打开后,正是当年笛飞说喜欢的深绿色旗袍和那个温润如玉的汝窑青瓷茶碗。芝荔换上了旗袍,又用汝窑的茶碗沏了茶。芝荔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端起茶盏看着,喃喃道:“笛飞,你不是最喜欢姐姐穿这件旗袍吗?姐姐穿上了,茶也给你泡好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看呢?姐姐……真的好想你。”
忽然间,□□小将踹开了门,领头的喊道:“有人说看见你今天去给军统大特务苏笛飞上坟了是不是?”
“竟然还敢穿这样的衣服。”另一个小将喊道。
“还用这样的茶碗,这不是‘四旧’是什么?”
“亡我之心不死!”,“听说她在旧社会是□□。”,“不要脸!”,“看她那一双狐媚眼睛,不知道要勾引谁!”,“这么大岁数了,穿成这副样子,不是骚货是什么!”,“你这个老娼妓!”
……
一群人挥舞着皮带朝芝荔砸来。
……
黄昏,人群散去后,蜷缩在角落的芝荔衣服已经破了,她拚死用自己身体护住的汝窑茶盏也碎了一个角。她小心翼翼地把旗袍换了下来,一点点缝好,又放进了那个角落里。然后穿一件贴身的短衣,一点点擦着身上的伤口。边擦边回想起笛飞刚回国的那年,在去往南京的火车上,小心翼翼地帮自己擦拭着伤口,不由得嗫嚅着:“笛飞,你别担心,姐姐不疼。”
芝荔鬓角一处伤口很深,刚好在临近太阳穴的位置。她草草地处理了一下便去了医院,然而护士却对她说这个地方距离眼睛和太阳穴都太近了,伤口又深,年轻医生不敢轻易缝针,比较有经验的医生因为成分问题被关进了牛棚。芝荔隻得拿了些消炎药和纱布回家了。
第二天,当地的革委会孙主任找到了芝荔,他本是来跟芝荔谈话,让她烧毁旗袍的。可孙主任一进门,看见的却是一位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虽然鬓角裹着纱布,却依旧掩盖不住她眉间眼角的气质,那是一种江南美人独有的妩媚多姿。宽大的灰绿色旧褂也挡不住芝荔曼妙的身材。孙主任顿时起了色心,他关上门,一把拉住芝荔的手道:“芝荔同志,你受苦了。”
芝荔皱着眉挣脱了他,没有说话。
“我是革委会孙主任,只要我一句话,那些□□小将便不再敢来骚扰你了,好不好,芝荔?”
芝荔抬头,只见一张黝黑发红的国字脸,额头泛着油光,头髮和眉毛都很浓很黑,却毫无光泽。眉毛上所有的毛发纠缠在一起,像两隻黑色的蛆虫,他满脸堆笑,无比恶心地正向自己靠近着……
事后,革委会主任带着一副餍足如饱腹苍蝇般的笑容,边系衣纽边问芝荔道:“旗袍都烧了吧?可不敢再留了。你放心,我去跟小将们说,争取让他们不再来找你。”
芝荔眼神空洞,一动不动地赤身躺在床上,许久,她起身走到洗脸盆旁,看着空空的洗脸盆,她忽然脚软跪下,捧着洗脸盆,大声地呕吐了起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忽然她想到笛飞不让自己跪着,便随手拿了马扎坐上去。可这一起身,忽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连忙又扶着床沿,勉强坐在地上,头靠在床脚。昏昏沉沉中,芝荔想起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掉的过去。
在这样一个简陋的筒子楼里,在受到这样的侮辱后,芳月阁中伤心的往事又一幕幕浮上芝荔心头。
芝荔5岁那年,南京城中顶尖青楼的老鸨陈馥丽去苏州挑选家境贫寒又长相清丽的女孩子。那个年代大部分妓院的老鸨是赚快钱的,她们把命运凄惨的女子买来,养到十几岁,就开始为老鸨赚钱,绝大多数□□也是栖身于这种低级妓院中的。而像芳月阁这种高级青楼里,一般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姑娘,都是自幼被老鸨养在身边,悉心调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舞。虽然前期投资很高,但她们到了芳华正盛的年纪时,便可以为自己赚大钱,收入远非普通□□可以企及。这陈馥丽便是芳月阁中的老鸨,那年她手中的一个女孩子刚被南京当地的富豪以8000块大洋高价买走,芳月阁中的妓籍便空出一个,她便在附近苏州无锡一带遍寻女孩子。
陈馥丽在苏州乘船路过芝荔家门口时,一眼瞥见年幼的芝荔光脚坐在门前,晃动着双腿,闲闲地看来来去去的乌篷船。陈馥丽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那女孩子虽然尚未成年,却能看得出一副倾国倾城的眉眼,最不得了的是那张樱桃小口,不厚不薄的嘴唇轮廓飘逸灵动,一张一合间看得出无限魅惑的气质。陈馥丽忙叫船夫停下,前去和芝荔说了几句逗孩子的话,然后走进芝荔家中,说明了来意,开出了高价,问她的父母是否愿意卖掉这个女孩子。
那时,芝荔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现在的母亲是父亲的续弦,又和父亲生了一个儿子,便是芝荔同父异母的弟弟。芝荔家中虽然不富裕,但当时还不至于到卖儿卖女的地步,芝荔父亲便生气地把陈馥丽赶出了家门。可谁知没过多久,芝荔父亲便得了怪病。为了给他治病,芝荔的继母卖掉了房子,却也没能救活他。父亲死后,芝荔的继母带着芝荔和她的弟弟四处投靠无门,最终沦落到沿街乞讨。走投无路之际,继母想起那日到访的陈馥丽,便把芝荔送去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