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长思·七
眼界!”
“哎不和你争论,你有听到他唱的是什么吗?”
“我听得不太真切,好像是‘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应该是个深情君子?但是我想不起来这句是谁的诗了……”
“嘻嘻,这是嵇康的诗!我要告状罚你抄书!”
伴随着窗外你一言我一语的轻快对话,侠士却开始浑身发冷不住地颤抖。难道是他,他真的来过此处?可他不是将康雪烛逼入恶人谷……昆仑之地水遥山远,他又怎么可能此时出现在这里?若他真要追究起来,先前自己拒绝参加他的继任仪式,想必已经惹怒他了。更何况自己收了那封信和那枚铜镜,依旧未曾给出丝毫回应……
铜镜,又是铜镜!侠士心慌意乱,下榻时手脚发软差点摔倒。侠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了逃离的心思,也许就像上次自己将真实想法说漏嘴后落荒而逃一样。他只觉得窗外少女们的声音如刺骨冰刃割开他的咽喉,让他想叫出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侠士斜倾着几近倒下的上半身忽然被一双手扶住,而那人在帮他稳住身躯后又迅速将手收回,默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向瞬间惊慌失措的侠士。
“……”
侠士仿佛罹患暴瘖之症,虚虚张口无声无息,低下头避开那人站立的方向。他不愿,或者是不敢猜测对方究竟是何人,对方也不作声,二人就这般沉默地相处了半炷香的时间,直到先前出门的花谷弟子赶回来,看到屋内突然出现的陌生青年,颇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你是谁?不要在这里打扰我照顾病人,快快离开!”
青年没有驳斥,又看了几眼背对着他的侠士,收回目光后快步离开了屋子,留得侠士一个人抱膝蜷起坐在榻上。弟子见侠士这副躲避的样子,没忍住询问道:“那人好生奇怪,盯着你也不说话,你可知道他是谁?”
侠士本想摇头否认,可胸腔中涌起的酸涩痛楚逼得他轻轻抽噎了几声,空气中残留的熟悉气息也让他无法反抗真实的内心,只得极为哀伤地点了点头。
除了他,还会是谁?
自己与他相比,如同萤火之比皓月,可如今皓月却愿意为这一缕微弱萤火折腰。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他的心意,侠士又怎会不明白?
他是谁?
他是现今长歌门主,是青莲剑仙李白的高徒,是九天阳天君周墨的爱弟子——
也是侠士的阿舟。
我的阿舟。
自杨逸飞离开后,侠士整个人混混沌沌,费力思考着怎样回复他。至于那块铜镜碎片,想必也是他发现后拿走的。拿走也好,侠士想着,就这样将二人间如丝如缕的情意断掉,对他、对自己,应该都好……
杨逸飞在屋外,侠士在屋内,他们就这般以沉默互相僵持着,直至月上中梢。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侠士透过眼前白绸隔着窗望向庭中长身玉立的青年,哑声开口:
“如今我双目已盲,再无用武之地。还请杨门主以门内事务为重,莫要以我为念,早日……归去吧。”
杨逸飞的身形映在绮窗之上影影绰绰,如同侠士飘忽渺远的声音一般模糊不清。他这一路截杀康雪烛,动似流星爝火,疾若迅风走电,驰侠使气,行无涯涘,在江湖中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再徘徊于万花谷不肯离开,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怕是会凝结成伤人的利箭,直直中伤这个还未在长歌门内立稳脚跟的新任门主——这是侠士最不愿预见的未来,因此他自知晓杨逸飞所做之事后,便已下定决心斩断这缕情思。
可是当这话真正从嘴里说出时,侠士还是感觉心痛如绞。原本垂落的双手紧紧攥住身下被单,泪水沾湿了眼前的白绸,洇开一片沉重孤寒的墨色。
“你在骗我。”
杨逸飞的嗓音冰冷得无比陌生,甚至带了昭然若揭的怒气。侠士从未见过他因自己发怒的模样,隔着门不敢出声,只得敛了神尽量把呼吸声压到最低。月出东斗,静夜澄阔,在摄人心魄的寂静中,侠士似乎嗅到了青年身上散逸出的馥郁酒香。
“我问过裴大夫,他说你近日就可以视物。可为何……”
之后是一个过分漫长的停顿,久到侠士大气也不敢出,紧闭双眼仿佛等待判决一般——
“你却始终不愿意将眼前白绸取下?”
那声音平静了些许,侠士却无法辨出喜怒,只感到了透骨的冷:“是因为…不想再见到我吗?”
侠士心跳骤停,无声地摇着头,但依旧不愿对杨逸飞作出回应,继续以沉默对抗。世间万物运行似乎停滞,直至庭中传来一声凄厉剑鸣,还有盛着酒液的瓷坛破碎的清响。
“昏迷中,你还说不要为你而哭。此事,你可知晓?”
“你又是,在对谁说话?”
剑光如风雷纵横,撞开侠士面前的门扉。侠士本就躲在门后,这一击竟是将他震倒在地,颇为狼狈地挣扎爬起时,眼前的白绸无声滑落。他睁大眼睛,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虽许久未见却如金石雕凿般刻骨铭心的身影,弯下腰来将那片白绸拾起,紧紧攥在手心。
“我可以为天下人而哭,为何不能独为你而哭?!”
玉立俊拔的青年醉了,一阵低沉嘶哑的笑声过后仰手一挥将手中白绸抛向高空,迎着同样如玉霏屑的月光,以一道蕴蓄了沉重神思的剑气将绸带割得四分五裂。
“我笑过康雪烛之痴,可未曾想……我竟也如此……”
侠士感觉自己的心跳从静止到疯狂跳动几乎破开胸腔,受碍的视觉让他其余五感极度敏锐,尖刻锋利得像把他的身躯用无形丝线捆缚固定,一张一弛都牵动着他内心深处的悲喜哀愁。而后那个身影俯下,缓缓贴近侠士覆满茫然的面容,用带着热意的双手捏紧了他的双肩,在侠士因痛楚哀哀出声时,以温柔的唇舌将未出口的话语堵在了齿列之间。
这是一个载着薄怒和悲愁的亲吻,侠士头脑空白,任凭杨逸飞将这个吻逐渐加深,直到口腔中最后一丝空气被抽出,他的身躯微微抽搐起来后,杨逸飞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爿被蹂躏得泛起艳粉的唇瓣。侠士的双瞳睁得极大,却依然看不清楚面前人似喜似悲的神色,只得怯生生地顺着那峭然的颌线,用手指去浅触那弯紧绷的月眉。杨逸飞任凭侠士抚过他的眉梢,等那他因无措而停止后用手掌覆了上去,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扣握在自己掌心。
“瞿塘峡那晚,你曾许过我。”
他尚年轻,层层堆云的衣襟中氤氲着馥郁沉水的同时,还倦着新桃的清氛。也正是这温润的香气,让侠士意识到白日曾共处一室的不速之客,就是面前之人。如今二人距离极近,侠士觉得自己仿佛被笼罩在杨逸飞的气息之中,颈间耳后渐渐泛起红霞,连辩解的声音都软了下去。
“……可那是、那是……”
侠士本想说,“可那是情事中的呓语,不能当真”。但刚刚那个吻的热度还留在他的唇梢,还有青年落在他脸颊上那避无可避的炽热眼神,让他话语颤抖连不成字句。只听得一声悠长的叹息,青年将侠士整个身躯横抱起来放回榻上,在侠士拽着他的衣襟蜷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时候,轻笑了起来:
“我万分庆幸你收下了那枚铜镜,若是没有它,你我怕是再难相见了。”
不同于杨逸飞故作轻松的语气,侠士紧拽着他衣襟的手却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动摇和失而复得的后怕。侠士忍不住倾身抱紧了青年,以笨拙的方式安慰着他。难得见侠士如此主动的回应,杨逸飞在惊讶后从善如流地将侠士回抱得更紧,唇舌擦过他通红的耳廓时低声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