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挪开目光,讷讷点头:“谢谢。”
“这有什么需要道谢的?”
施黛帮他擦干净脸颊:“受伤觉得疼,没必要憋着忍着。我以前还因为玩老鹰捉小鸡摔了一跤,当着好几个朋友的面哭过呢。”
嗯,只要能哄到,偶尔也可以当一回不那么靠谱的大人。
男孩很轻地笑笑:“真的?老鹰捉小鸡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一种游戏。”
施黛耐心回应:“一个人扮演鸡妈妈,一个人扮演老鹰,其他人是鸡崽,被鸡妈妈护在身后。”
说着说着,居然品出几分熟悉的既视感。
这不就是……在沈流霜加入之前,他们由江白砚打头阵的捉妖小队吗?
施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孩。
谢谢江公子,充当大爱无私鸡妈妈。
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后又被囚禁多年,想必没怎么玩过市井游戏。
这会儿听她用三言两语描述老鹰捉小鸡,男孩乖巧仰视,眼底是柔软至极的憧憬。
堆雪人,看烟花,新年收红包,于他亦是陌生。
不知怎么,施黛突然想起除夕夜的烟火下,江白砚接过她送出的红包时,眼尾勾出的那抹笑意。
他其实,会有些难过吧?
……她心口也开始发闷了。
看出她神情微妙的变化,男孩轻声:“怎么了?”
“没什么。”
施黛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你身上的伤——”
说话的当口,身后响起咚咚敲门声。
施黛回头,透过半掩的门缝,果然见到一张熟悉脸孔:“江公子!”
江白砚颔首,推门而入。
看清他的脸,床上的男孩猝然睁大双眼,仿佛见到恐惧之物,浑身紧绷。
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施黛只茫然了刹那,旋即想通。
能让儿时的自己露出万分惊惧的神色,江白砚在这段记忆里……
扮演的是那个邪修!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仇人紧随其后,男孩面色煞白,往后缩了缩。
余光觑见施黛,他迟疑须臾,身子和尾音一齐颤抖:“你……快跑。”
施黛对应的身份,是个寻常农夫。
庸庸碌碌一介凡人,斗不过邪修,更保护不了他,与其留在这儿和邪修对峙,不如弃他而去,还能保住一条命。
他心知走投无路,为了让她有机会活下去,竟连一句求她救命的话都没说。
懂事得让人心里难受。
“施小姐。”
江白砚神色未变,轻声道:“你去院中候着,我来解决就好。”
施黛看了眼床上的小孩。
“不必担心。”
江白砚笑笑:“我有分寸。”
这是江白砚的魇境,如何解,他比施黛清楚得多。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听罢没出言反驳,临走前,摸了摸男孩苍白的指尖。
是个带有安抚性质的动作。
有些痒。
与男孩触觉相通,江白砚不动声色,指尖一颤。
施黛转身离开,关好房门。
江白砚垂眸凝睇,同那道小小的身影对视。
蜷缩在床头的男孩羸弱清瘦、遍体鳞伤,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碾碎的模样,哪怕双目满是怒意,也毫无攻击性,像条在砧板上等死的鱼。
他好心情地笑了笑。
这是他自己。
“她救了你?”
掏出黑金短匕,江白砚语调懒散,隐含讥诮:“真以为你能逃掉?”
在男孩看来,他是邪修的形象。
平心而论,这样的安排……恰合他意。
他厌恶儿时的自己。
“真蠢。”
唇角翘起温柔的弧,江白砚步步逼近,缓慢俯身。
混入莲仙迷宫后,由画皮妖绘制的假面不再必要。出于恶劣的趣意,他抬手撕下面具。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张无比相似的脸彼此相对,透过男孩漆黑的瞳孔,江白砚窥见自己的相貌。
一副令他恶心的皮相与躯壳。
“我既将你用作替傀,怎会让你轻易逃脱。”
模仿邪修的语气,江白砚低声道:“你为何心生妄念?不是自己的命,强求也无用。”
这些话,他一直想对当年的自己说。
男孩死死瞪他,身体颤抖更凶,忽地咬紧牙关,用力将他推开。
可惜这具身体受了太多的伤,没等男孩踏上地面逃跑,便被江白砚掼倒在床榻。
如记忆中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肮脏,怯懦,无能,幼稚,天真。
江白砚厌烦这样的他,也嫌恶如今的自己。
说到底,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短匕出鞘,江白砚并未直刺他咽喉。
相反,小刀被递到男孩手中。
江白砚道:“用它,杀了我。”
话音方落,半空闪过一道银芒。
虽说猜不透他的用意,男孩还是恰到好处抓准时机,一刀刺向他脖颈。
从小到大,不变的是他骨子里的狠劲。
奈何动作太慢,也太无力。
抬臂握住男孩手腕,江白砚只一折,就让对方痛得松开短匕。
紧随其后,他手臂上抬——
顷刻间,捏碎男孩脖颈。
咔擦。
男孩颈骨碎裂,经由共感,剧痛传入江白砚的四肢百骸。
几乎是霎时间,他喉结微动,低低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迫近死亡的疼痛。
这里是魇境,男孩身为记忆中的幻象,不会真正死去。
双目失神片刻,身体慢慢恢复生机,看向他时,多出不死不休的杀意。
于是江白砚扬唇笑笑,将短匕又一次递给他:“再来。”
这段记忆里,救下他的“农夫”并非善人,而是邪修的同门师弟。
两人设了场局,先假意放江白砚逃离暗室,再由“农夫”救下他、医治他、安慰他。
当他信以为真,邪修便现身戳穿真相,欣赏他希冀破灭的模样,捧腹大笑。
低劣的把戏。
蒙昧如他,才会信以为真。
要想破除魇境,需诛杀邪修,最好不让儿时的他知晓“农夫”身份。
一场天真愚蠢的幻梦,江白砚只觉得好笑。
救赎,保护,关切的温言细语,他不配拥有那些东西,也根本不屑去要。
唯有死亡与他相衬。
电光石火的交锋后,再次夺过小刀,掐断男孩的脖子。
潮水般的绞痛与快意一并席卷全身,江白砚止不住战栗,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自以为是,羸劣弱小,过去的他、当下的他都是。
就这样,一遍遍扼杀曾经的自己,一遍遍感受濒死的快意。
江白砚想,倘若他在那时便死去,会不会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