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高瘦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才走到了门边,就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姑姑和姑父不敢放大的小声交谈:
“……屋头现在还有好多钱啊?”
“千八百块钱吧。”
“……只有这么多了吗?”
“是啊,真的是——我说陈欣,就算不为我们,你也总要为陈禾这个小的想一想吧。他刚高考完,就他那个分数,我们都是要借钱供他读书的。我们……说个老实话,我们家,老早以前就被你哥哥屋头拖垮了。我这三年来,一直是给你们家当牛做马惯了的,你,你,哪怕不为你女子,也总要为你自己想一下吧?陈禾,也是要未来的啊。”
“但他是我爸!——而且,我当年接我家陈禾的时候,你说了是要一辈子都对他好的。”
“……好、好。是我当年自己说的。所以,我说家里面真的,实际上,我们家已经穷得连都房子卖了,也不晓得平不平得起这个账。比你想象的严重得多得多!你还想怎么样啊?啊?还想怎么样啊?!陈欣,陈欣!你醒下吧。你爸这就是重男轻女的报应!当年,他只靠他儿子,把你嫁出来就丢了不管了,从来你不带我女子去,他们就问都不问一声的,本来你也该不管的,结果你现在还要为他这个病倾家荡产,害得我侄儿子、我亲女子,也要来填这个窟窿!你,你疯了吗?我陈禾,也还有个大学要读啊!”
“……我、我……”
姑姑低小的痛哭声传进陈禾的耳朵:“但、但他是我爸呀……”
“他是你爸就不是我爸吗?!你嫁进来,我无亲无故的,一直想得到他喜欢,但他就是要偏男的不偏女的。他就是只喜欢他儿子和他孙子,每次我跟你把我女子带你那去,你家都是敷敷衍衍两声。好,现在陈禾是我侄儿子,养了这三年,我也承认他是我亲儿子了。我也想他,想他这个亲儿子比我过得好!所以,老子最后的这千八块钱和我最后的这套房子,我都是要准备给他上大学用的!你就当我心硬好了。如果我这个也是我赡养了三年的爸,今天过了真的再不醒的话,我就真的再不要他了!我陈禾也是要当大学生的人,我也想我亲女子爬起来。陈禾,我养了他三年,早是我的亲儿子了!赵筠,我亲女子,必须要个未来!你还哭吗?还哭吗?!”
让人听着都窝火的声音一道接一道地传出来,原本在姑姑低泣时就想要站进去的陈禾顿住了脚步,站在外面,静而默然。
“陈欣。”而里面,那道男声骂了这一通后,也变得疲惫了起来:“我晓得你爸恨我,就是当年你们家贴嫁妆过来,我把你们自己都晓得的高价彩礼贴过去,你们家就以为,我会因为这些彩礼把我家整穷了,而对你不好,天天对你大小声,让你那么低声下气的。但其实,你自己心里面也晓得,你们家多要到的彩礼,一直是你自己觉得愧疚,一直在补,一直在补这个洞。但实际上,我赵实成,真的对你不好吗?对你陈欣那么不好吗?你为啥子,和我一起在娘家得到冷眼的时候,从来都不为我辩解一声呢?你哪怕辩解一声,我都不会给你留下想藏私房钱的印象啊。”
“我天天给人家做家具做装修,我个木匠,这一笔一笔进的,你心头没得数吗?我晓得你想我出去打工了,我明白了。但陈欣,陈欣——你对你爸这么仁慈,对个老东西这么仁慈,为啥子,不为我下面的儿女想一下啊?”
“你要想,我才是对你最好、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让你像别的女的那样出去打过工、对你大小声一句话的人啊。”
“……”在姑姑的抽泣声中,里面的对话终于结束,陈禾却也只能站在外面,畏葸不前了。
[在记忆里,我曾无数次地回到锚点那里。]
[我通过风,通过雨,通过未知的自然和未知的过去。]
[但不论我怎样弥补,我却早就在经历里死亡了无数可能性了。]
[我是很难,很难,才找到这样一个,破碎的自己的。]
——《影子碎片》陈禾
第二天一早。
提着行李箱,陈禾跟姑姑一家作完告别,沿着公路找到了和他们家商量好的要进城卖瓜的三姑婆家的车,双方一照面,在装满了西瓜的火三轮边上寒暄了两句,三姑婆家大哥就和陈禾分别上到了驾驶者和后边的车沿上面。
各归各位后,三姑婆家大哥正待踩下离合,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等下!等下!等下生娃子!等一下!”
“???”两个人都满头问号地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穿着脏兮兮裤子的大爷提着一个桶从下面的小路跑了上来,陈禾他们定睛一看,发现是他们都认识的一个熟人——这是偌大一个陈家村的陈家主支大爷,是他们见到都要叫一声“大爸”的人。
“科大爸。”陈禾他们两个齐声叫了一句,跟着,陈建生问这个大爸:“啥事哦?”
科大爸走过来,气喘吁吁地把桶放下,“我今天要收玉米没空。你们看下,帮我把这桶油送给我侄女子得行不?”
“啊?你侄女啊?”陈建生那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湘女子吗?”
“对。”
“这……湘女子不是住在市里面吗?”陈建生皱起眉,为难地往后看了一眼自己车厢里装的西瓜:“本来要进县里面的话,今天就已经很晚了,这……”
“我来吧。我坐车也要进市里换站。我帮你们送一下。”旁听的陈禾看着那桶香油,开口。
陈建生:“啊……也行。”
得到应承的他翻下了车厢,帮他把油垒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得到了对方的一句“那就谢了哦。”回了座位,双方都告别完,火三轮启动,陈禾就见到那个头发花白的人逐渐远离了。
“……科大爸这两年老得有点快哦。”见那人只剩个影的时候,陈禾这么说。
“是啊。”骑火三轮的陈建生跟他发出同样的感慨,看着前路不经心地闲聊:“自从湘女子在市里面安家了以后,他人就越来越老咯。”
“这怎么说呢?”
“人家在市里面成家了,当然就不怎么回乡下了噻。”陈建生说,“偏偏他和湘女子那个早死的爹——就是硫二爸那边都只有这一个女子。人家亲爹还好,死得早,没见到自己女子这么忤逆的时候;他呢,偏活得久,湘女子那边,人家丈夫不接受这个天天脏兮兮,除了做农活路、只晓得下死力气的侄大爸。这一来一去,两个本来沾亲带故的家都走散了,就没得咯。”
“……那他还拿油过来?”
“哪喊他这辈子都没结婚嘛?”对着被朝阳晕染过的云层,陈建生说:“就个独苗苗,人家小的就有那么不孝,能怎么办?”
“……说得我都不想把油交给她了。”陈禾笑了一声。
“嗐。别人的事。”陈建生感叹了一句,又蹬着火三轮骑了一会儿,终于走出了被坑坑包包的梯田包围的乡村,见到了吴阿镇下辖的小镇片段——一个路边到处乱摆着卖菜小摊,却连警察都对其视而不见的小地方。
陈建生暂停在这里,跟这边的餐馆交付了一些西瓜;而陈禾也趁这个时间,在路边上买了一包香烟:毕竟坐了别人的车,要是没有一点表示是不好的;但直接给钱又显得太生分了。知道对方爱抽烟的陈禾也就买了这么一点东西作为表礼了。
而果不其然,在跟餐馆送完西瓜后回来的陈建生见了烟,没有拒绝,笑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懂事了哦。”
“……”既不抽烟又不喝酒的陈禾耳根有点红,被西装娃娃嘲笑得体无完肤。
“不过说起来,”见他知事,陈建生便忍不住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