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体力犹存,一时倒还清醒。他低下头,目光凝在熟睡的李忘生面上,忆起方才这人颇有些被娇纵坏了的请求,不自觉微笑起来。
「师兄,来年新岁,给忘生做件新衣可好?」
说完,似是忆起了什麽,又接着叨絮:「都说除旧布新,所以师兄後年也得做一件,再後一年也做……岁岁年年都做新的。」
仗着自己擅长手工活便这般使唤,他从前怎地不知李忘生是如此贪心不足之人?
——可他似也没有立场责备他。
过去少的,未及给的,早已不计其数,但愿天可怜见,这回能予他多些补上的机会。
「师兄,再不进庄里,怕是要迟了。」
万顷碧波上芙蕖香连,破塘荷叶或青或缥,林立舟楫边上,为暑天携来一片清凉。李忘生坐在小舟一头,仰首望住正在前边撑篙的青年:「今日午後便是第一场比试,师兄你——」
他眉间颦颦,谢云流搁下这摇橹的活计,将扁舟荡至遍湖的菡萏之中,蹲下身在他师弟额间轻敲一记:「呆子,出来玩自然要尽兴。你瞧,这些荷花莲叶同菱藕,镇日待在观中可见不着的。」
这数日来他二人皆忙着赶路,一路虽途经风光无限,却是无暇驻足欣赏。谢云流寻思李忘生难得下山来,若只是参加名剑大会便匆匆赋归实在可惜,想到藏剑所在周遭恰有荷塘名景,便先绕来了这儿。
他敲得狎昵,李忘生似是不习惯在游人如织处这番亲密,没再说些扫兴的话,只将手扶在船缘上,顺着谢云流指点望去,见满目清粉碧绿里偶尔间杂些菱花,不由入神。
「入莲池,折桂枝*,」谢云流还当他是沉浸其中,正为领着师弟玩耍而洋洋得意,孰料李忘生却回眸朝他一笑:「师兄此番必能夺魁。」
这人,分明在帐帷锦衾中如此可人,怎麽现在又成了根满脑子正经事的木头?谢云流恨恨地起身,拾起了被扔在脑後的竹篙:「罢了罢了,我们下回再来。」
把小舟归还给了船家,谢云流同李忘生重新往藏剑山庄所在行去。道旁绿荫浓蔽,花蔓丛生,谢云流走在前头,见李忘生眼观鼻鼻观心一意赶路,全然没点宽心游览的模样,心下微动,抬手攀下朵紫薇花戴到了他鬓边。
李忘生不明究理,停了步茫然地望向他:「师兄?」
「好花配好剑,」见他总算往自个看来,谢云流心满意足:「眼下好花有了,等师兄赢来好剑给你。」
南风徐来,没被簪稳的花眼看就要被吹落,李忘生抬起手,慎重地将花拈至掌中,眉目如画:「忘生相信师兄。」
谢云流觉着自己好像又要脸红了。
花被妥善地收进了腰间青囊里,二人抵达山庄递了帖,极快便有藏剑弟子将他俩迎了进去。按安排,谢云流第一场乃是对少林弟子李君延,他前回赢得不甚吃力,便无紧张之感,拜会过叶孟秋等人後就拉着师弟在庄内赏玩。他原是想藉美景诱李忘生往後再多与自己下山,谁知还未行至标的处,便在廊间撞见了个老熟人。
明教教主陆危楼,他的酒友,以及手下败将。
哦,还是个趁他不在派人上华山破阵,害师弟受了伤的滑头。
即便先前已结结实实打了一场,共饮时亦常用此事奚落,甚至藉着酒醉拿刀柄胡乱敲他脑袋报仇,可那并不妨碍谢云流如今看这位损友不顺眼。
纵使眼下陆危楼尚且什麽都还没做,谢云流还是倏然冷了脸,他掂掂腰间佩剑,上前道:「可是明教教主陆危楼?」
他总算还记得没脱口一声「陆老儿」——前几日将对剑的事说溜嘴,好不容易才敷衍过去,如今是再不能露出马脚了。
「正是,」陆危楼冷不防被喊了声,颇感意外地转过身来看他:「不知阁下是?」
明教虽也获得剑帖,陆危楼却将其以八千两黄金卖了出去。今日出现不过是观看比试,并无参与比武,自然也未出现在方才叶孟秋替他们引见的场合。
「纯阳谢云流,」熟能生巧,谢云流如今报上名号已没了方重生时的别扭:「听闻陆教主不与盛会,反倒千金贩帖,在下斗胆,想请一战。」
这话说得失礼,李忘生在後边拉了拉他袍袖:「师兄。」
陆危楼倒也听过些谢云流的轶闻,知他对武技痴迷,只当是少年人一时意气口无遮拦,往他们二人摆了摆手:「无妨,我明教初建,需用钱财处多矣,神兵利器於我不若举派之兴,诸人所求各异,无谓对错。」
原本这起语出不逊的风波在这便该停下,李忘生松了口气,正要让师兄和自己一块作揖离开,谢云流却「嗤」地一声:「果真只是为了贵教兴盛?」
以往他曾问过陆危楼两番出售剑帖是为了什麽——明教有九天扶持,陆危楼又最善游说,教内资金万不可能匮乏如斯——他银发苍苍的老友沉默了半天,最後道:「他曾送我一柄宝刀*,我未及寻得媲美之物还赠便分道扬镳。我思来想去,只能让他看看我大光明教终有一统武林之日,好教他明白孰是孰非。」
这个他,谢云流大致清楚是谁。他并没兴趣追问老友与那人间有何等纠葛,却自陆危楼迷茫怅惘的目光中照见了自己。
那是知晓难以割舍,可也同时明白早难以回头的愁。
——可他现在有了师弟,陆危楼却依然丢失了那个他。谢云流不由生出了些趾高气昂。
半生漂泊又如何?他总归还是赢了这巧舌如簧的陆老儿。
「师兄!」
见陆危楼面有不虞,李忘生忙从还抱臂自得的谢云流身後转了出来,向他一抱拳:「陆教主见谅,我师兄素闻贵教武学玄奥,此番无有机会窥得一斑,实在惋惜,心急下方口出此言,尚望见谅。」
谢云流:「?忘生,我——」
谁好奇他明教武学了?我酒後和他打架早见了几百次——谢云流的话没能说出口,全在李忘生扫来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糟了,师弟生气了。
许是自幼修道,李忘生从来脾性温和,几乎不曾与人争执。就是他二人仍有误解之时,师弟也从未以这般凌厉眼神看自己。谢云流心知不好,只得收敛了方才锋芒毕露的势头,与李忘生同做抱拳状:「我师弟说得不错,谢某所言失妄,陆教主勿怪。」
陆危楼面色稍霁:「我教武学与中原迥异,小友若确实好奇,待此间事了,再行切磋不迟。」
争端未及爆发便已弥平,双方各自一礼後便原地散去。谢云流跟在一反常态脚下飞快的李忘生身後,行至无人处方伸手去捉他小臂:「忘生。」
拉扯的力道不重,他师弟越首看他,脸上全是不赞同:「师兄为何这般冲动?」
劲头一过也知自己行事唐突,谢云流难得服软:「陆老……陆危楼创建明教广纳敎众,多有取我纯阳以代之之意,我一时难忍这口气。」
李忘生哪里不知他所说为真,当年四大法王欺上山门闯破剑阵时他首当其冲,战罢休养了好生一段时日;可如今明教不过是个新立教派,谢云流若言词无理,难免被人传作他纯阳宫恃皇恩而排异己。
「师弟,别板着脸了,」谢云流见他若有所思,心下一缕幽微惶惶升起,索性将李忘生双手攒到了掌里,低声道:「这回是我意气用事,往後再不会了。」
这院落僻静,见无旁人经过,李忘生也不挣开,定定望着他:「那师兄可愿答应我,从此行事绝不只凭一腔热血率性而为?」
谢云流一怔。
为何他总觉师弟所指不仅今日之事,还像是在说景龙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