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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溪水静静流淌,春寒未尽,溪边的野地上仅生着一层薄草,被日光晒得茸软通透。

沙沙一阵轻响,一头硕大的黑豹在草间翻了个身,蜷起前爪,惬意地躺着,晾晒自己一身半干的毛皮。就在豹双目半睁半闭,即将睡着的时候,从他身下陡然钻出只毛发凌乱的猫。那猫要比寻常的狸奴大上许多,几乎像只小犬了,一身黑毛油亮蓬松,眼睛碧绿,唯有额上、胸口与四足几处是雪白的。

猫一坐定便举起爪子细细舔舐,抹顺颊上与耳后被弄乱的长毛,打理完了自己又抱着那不比自己身躯小多少的豹头舔咬。黑豹懒洋洋地任他摆弄,看他忙上忙下无比辛苦的模样,便也回敬似的舔了他一口。谁知两兽体型悬殊,布满倒刺的舌头扫过猫的脸颊,他竟被这力道带倒,一头栽在黑豹怀里。

猫挣扎一番,再起身时已化作面容清丽的青年,握住豹的两只前爪气恼道:“裴隐南,你故意的是不是?”

妖变成原形时是不能说话的,因此豹只是眨着眼睛看他,一脸事不关己的无辜。这样强大、这样凶悍的一头猛兽,眼下看起来却比鹿更温驯。龙芝瞪了他半晌,眼睛里的怒气不由自主地被笑意代替,低头在对方湿润冰凉的鼻子上亲了一口。

再亲第二下,黑豹变成了黑发金瞳的高大男人,握住龙芝的下巴吻上来。温暖和煦的太阳,藏着花香的青草地,用来做野兽休憩嬉闹的场地正好。两人你来我往地在上面滚了几遭,再分开时,头发乱了,衣襟散开大半,四目相对,都被对方狼狈的样子逗得发笑。

裴隐南揽住龙芝,让他卧在自己身上,轻声道:“再过几日,待我恢复得好些,我们就下山。”

这还是龙芝第一次听对方说“我们”,他嘴角忍不住翘起来,甜蜜又有些骄矜地,故意说道:“现在是‘我们’了?”

裴隐南冷哼:“不是我们,难道你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

龙芝笑着摇摇头,趴在裴隐南怀中,捉起对方一根细细的发辫把玩。缀在发辫末梢的小金珠被水浸过,更显得温润可爱,他看得心痒,悄悄地想把辫子解开。眼见就要得手的时候,手中的发辫忽然被抽走了,裴隐南道:“想要这个?”

不待他答,裴隐南就娴熟地取下了串在发上的金珠,交到他手里。

龙芝迎着日光举起珠子,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许久,才道:“你为什么要把珠子串在头发上,拿它们打发时间么?无聊的时候,就取下来玩一玩,是不是这样?”

裴隐南轻笑一声:“你当我是你,什么都想拿来玩。”他与龙芝一同望着那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的金珠,眨了眨眼,声音变得轻而低沉:“在我出生的地方,那里的人就这样打扮自己。编起头发,再串上珠子,有时候还会在脸上和身上画图腾,模样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捋过龙芝的长发。龙芝的头发和他很不一样,是笔直的,紧密的,像一匹新织的锻。待他说完,龙芝扭过头看他,眼中满是好奇,列举出自己所知的最远的地方:“你的故乡,是日落之地吗,还是在婆罗门”

面对这个孩子气的问题,裴隐南却回答得很认真:“我不知道,或许都不是。已经过去一千余年,那里是否还存于世上也未可知。”

龙芝追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裴隐南久久地回忆了一阵子,才开口道:“那里一年四季都很暖和,常常下雨,却不下雪,好像从来没有冬天。到处都是森林河流,悬崖峭壁,很少见人。”像是记起什么趣事,他促狭一笑:“在我还小的时候,常常藏在树上捉猴子,那里的猴子比人更多。你要是去了这个地方,一定会乐不思蜀的。”

说起童年,那些模糊了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像是摇摇欲坠的窗纸被大风撕开,窗后的风景乍然闯进眼里。他的故土是一望无际的绿,地上丛生的蕨草,一条一条密密缠绕的树藤,当雨季来临,天幕都被层层叠叠的叶片染绿了。他母亲将巢穴筑在悬崖边的巨树上,沿着树粗大的枝干一路往前走,尽头是笼在湿润云气下的碧色深谷,银白的长河环抱谷沿,裴隐南曾以为那条河是自己一生一世都越不过的地方。

脸颊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裴隐南身躯一震,记忆中那片铺天盖地的森林渐渐淡去,变成眼前龙芝妙丽的眉眼。对方屈起手臂垫着下巴,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裴隐南活了这样久,还是第一次被人用如此温柔的眼神注视。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立即捂住这双眼睛,动作几乎带着点慌乱。龙芝扑哧一声笑了:“干什么呀?”

裴隐南的心被搅乱了,连在龙芝面前那份游刃有余的从容都丢得一干二净,说出的话也牛头不对马嘴:“是你想听,我才讲给你听的,不要胡思乱想。”

“什么叫胡思乱想?”龙芝昂起头,维持这个眼睛被蒙住的姿势正对着他:“我还一句话都有没说呢。”

“那就不要说。”裴隐南迅速接话,顿了一顿,补充道:“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龙芝又笑,握住他遮在眼前的手掌,指头从他的指缝间钻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龙芝道:“你想回家吗?”

一听到家这个字眼,裴隐南神情微变,防御式地回答:“野兽哪里有什么家不家的,不过是看停留在哪一处罢了。”

“真的?”龙芝一下一下地拨弄他拇指,语调很顽皮:“可是其他地方没有那么多森林,没有一年不会下雪,也没有在身上画图腾,在头发上串珠子的人。”

过去好久好久,久到龙芝以为对方要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的时候,倏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裴隐南收紧揽在他背后的手臂,将他托起些许,低头埋在他的肩上,怅然而迷惘地说道:“回不去了。”

“所有的方法我都尝试过,坐船、施法,没有一次成功过。我离开得太久,早就忘了那里到底在什么地方。”

龙芝被迫撑起身,看着怀里的人,看着这只可怜的、遗失了故土的动物。他要真是只纯粹的动物也罢了,可惜他有了人身,有了七情六欲,同时也失去了野兽那份随遇而安的洒脱。所以他才会在发上串金珠,打扮得与中土百姓格格不入,因为找不到归属,所以宁可做一千余年的异乡人,真教人不知道该说他骄傲还是笨了。

龙芝微微笑着,心底却沉重酸软,仿佛是赤脚踏进潮湿的沙地里。他把脸颊挨在裴隐南发上,将手里的金珠递到对方眼下:“这个,是怎样串在头发上的?”

裴隐南抬起眼看他,一对眼珠亮而莹润,这一刻的他倒真有些像只猫了。片刻之后,他坐起身来,也不说话,沉默地将龙芝扳转过去,抓起他一缕乌青柔亮的长发。龙芝感到头皮上轻微的牵动,一侧头,发现对方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在给他编辫子。那缕头发在他手中很快变成一根细细的发辫,金珠就坠在尾稍,龙芝抓过来摇晃几下,很满意它的牢固。

辫子编完了,龙芝仍背对着裴隐南不肯动,耍赖似的道:“我还要。”

“真麻烦。”

嘴上在教训他,行动却很顺从。裴隐南盘膝坐着,捻起他又一缕发丝。

湿润的风轻轻从襟前拂过,风中沁着不知名的花香,龙芝双手撑在身侧,低头看两人投在草上的影子。裴隐南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握着他的头发摆弄,这情形无端地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龙芝歪了歪头,当答案渐渐从脑海中浮出之后,他啊了一声,脸色变得颇为惊讶。

“又怎么了?”裴隐南冷声在他身后发问,腔调活像在嫌弃一个麻烦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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