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忽然听见前殿喧闹起来。他心中一动,只道是裴隐南回来了,待匆匆地赶过去,不料看到的是一群噤若寒蝉的士兵。他们前面是满身血污的赵元衡,他当啷一声将长刀还鞘,刀上亦有丝丝缕缕的血痕。几颗人头散落在他脚下,无头的尸体横在不远处,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地砖上漫出好大一滩,连砖间的缝隙都被涂成了暗红色。
赵元衡扭头看向他,一张溅上鲜血的面孔分外阴森:“龙少卿,你来这里做什么?”
龙芝根本没有听清对方在说什么,他死死盯着殿中满地的鲜血,只觉一道寒意从后脑直贯全身,攥紧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渗出的冷汗。下一刻,他推开众人,拖起一具尸体便往殿外走。赵元衡简直莫名其妙,待他搬到第二具,终于拦在他身前,问道:“这几人违逆军令,偷了存粮想要逃走,已被我当场处置了。你若看不惯,稍后自有人收拾这处,不必劳烦你亲自动手。”
“来不及了。”龙芝一把推开对方,厉声道:“现在就把这里都清理干净,一点血迹都不准有!”
赵元衡面现怒容,刚预备开口,却被一阵轻微细碎,如冰裂的声响打断。在这种地方,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分外使人在意。他凝神听了片刻,视线转向高坐在神台上的塑像,眼睛倏然瞪大了。
那原本残旧的神像不知何时抖落尘土,焕然如新。然而在鲜艳洁净的陶土之上,竟有丛生的裂痕向下蔓延,片片碎屑雪片般下落,那双含笑的眼睛塌陷了,变成一双黑漆漆的空洞,使这张慈眉善目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狰狞。
终究晚了一步,龙芝木然看着神像以缓慢的、不可挽回的势头一寸寸塌陷,心头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去,最终变成万籁无声的死寂。当初布下此阵的道士以半生修为作为代价,换得阵法维持数百年,不惧风霜雨雪,烈火寒冰。然而道法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要使这阵法毁坏也很简单,只要有足够多的血气,它马上就会失去效用——就如现在一般。
偏偏裴隐南此时不在,若是山中的妖鬼再找上门来,仅凭他们这些人,如何能够阻挡?
待神像塌去大半,一线清光蓦然从烟尘中亮起,与此同时,龙芝藏在腰间的铜镜也呼应般闪烁不定。那光芒越来越亮,连昏暗的大殿都映出了辉煌的意味。意识到那正是自己苦寻多日的阵眼后,龙芝神思一定,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大步上前,踏入一片耀目的光芒中。
光芒中心竖着一柄剑,形制古朴,剑身上有兽纹,与镜上的十分相似。这阵法历经百年,镇阵的铜剑却依然光洁锋利。龙芝看着它,不禁全身一轻,仿佛是在流沙中终于挣扎出半个身子,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说到底,阵法能够屏退妖鬼,倚仗的还是布阵者的法力。接下来他只需趁着附在剑身上法力消散之前,将它引入铜镜之中,他们或许还有生路。
他半跪在剑身前,取出铜镜缓缓举起,将它贴上剑柄。
一切都很顺利,在龙芝引导之下,法力如流水般源源不绝往镜中涌入。就在龙芝屏息凝神,预备取出最后一点法力时,那崭新的铜剑蓦地嗡鸣数声,迸出道道裂痕。他没料到有这一出变故,尚未来得及反应,铜剑便伴着一道巨响碎成粉末,一团尚未被吸取的法力如烟尘般席卷而来,眨眼之间,就将他吞了进去。
在迷雾般的黑暗中,龙芝听见鸟鸣,清灵的,宛如泉水流动的韵律。慢慢的,雾散开了,眼前清晰起来,浮出大片明朗的金绿。同样是森林,可眼前这片与岐蒙山完全不一样,林叶疏朗,上方薄薄的天幕清晰可见。一名青年走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道上,幅巾深衣,竟是前朝的打扮。一束日光斜打在他背着的铜剑上,剑鞘凸浮的祥云瑞兽纹样,依稀与藏在道观神像中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龙芝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先不说那男子怪异的衣装,自己看着他时,竟是居高临下的,仿佛浮在空中一般。再一低头,四肢应是在的,可与不在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们。
莫非是引导法力时发生了事故,他被炸得粉身碎骨,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龙芝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可若真是这样,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青年又是什么人?他试着移动身躯,整个人轻飘飘的,腾云驾雾般停在青年身前。
果然,青年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依旧埋头赶路。阳光很烈,对方一张晒得微微泛红的脸十分英俊,因个子挺拔,将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也穿出了潇洒落拓的意味。打量他时,龙芝的视线无意撞上了对方的,整个人霎时像坠进漆黑的冰湖里,冻得打了个冷颤。对方有双让他害怕的眼睛,冷漠、清澈,没有半点人的七情六欲,比起人,他更像是把锋芒毕露的兵器。
忽然听见叮铃一声,龙芝循声找去,发现一挂碧玉铃铛正悬在青年的腰带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晃。
这是怎么回事,道观的铜剑,自己的碧玉铃,怎会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龙芝满头雾水地跟着青年前行,直至对方走进深山,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山中仿佛被大火肆虐过,原本的山光水色化为一片恐怖的焦黑,远处有抹鲜红色,似是未熄灭的火焰。空洞的风声从枯木林中传来,鬼哭神嚎一般。青年驻足看了片刻,蹙起眉头,继而利落地捏了道法诀。龙芝不知那是什么法术,只看见红光在他指上一闪,随即流星般窜入了枯木林内。
青年随着红光而去,龙芝犹豫一瞬,也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踏入这片毫无生气的森林。
走到深处,看见的不仅是枯枝残叶,还有成炭状的尸体。大大小小,飞鸟走兽,竟无一能够幸免。过了许久,那缕在林间穿梭的红光终于停了,青年同时突兀地停下步伐,抬手将背上的铜剑拔出寸许。龙芝随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瞬,不禁屏住呼吸,头皮一阵阵发麻。一条庞然大物盘卷在焦土之中,足有两人合抱那样粗,堆得如小山一般。原来先前看见的那抹鲜红并不是火焰,而是这物的鳞片。它像是蛇,可歪在一旁的头颅却生着只锋利弯曲的长角,大张着口,舌头歪搭在一边,瞪圆的眼睛黯淡无光,显然是死了。
从它折起的身躯另一边,正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动静。轻柔的、粘腻的、慢条斯理的,似是进食的咀嚼声。青年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往那处靠近,明明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然而待他转到蛇尸背后时,那声响同时也顿了顿,青年和龙芝措手不及,撞见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腥气扑鼻而来,死去的巨蛇已被开膛破肚,一人半跪在它大敞的腹腔前,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食它的血肉。此人身上仅披着一件长衫,浓密微卷的漆黑长发从他背后披泻而下,发尾浸在黑红的血里。应是觉察到他们的到来,那人回过头,一双黄金般澄明璀璨的眼睛静静看向青年。
他的脸上也涂满血污,可非但不显得狰狞,反而如盛妆一般,给他妍丽无比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原始的艳异。
不止是龙芝,连青年都看得呆住了,握剑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没有动作。
龙芝惊讶的缘故倒不是为对方的美貌,而是他认出了此人的身份,这分明就是裴隐南。
“……是你杀了丹蛟?”青年终于出声,嗓音如他的眼神一般冷硬:“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妖物?”
裴隐南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没有回答,径自收回视线,咬上了血淋淋的蛇肉。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青年终于拔出剑来,剑锋直逼裴隐南的颈项,同时喝道:“回答我的问题!”
这疾如雷电的一剑竟被裴隐南徒手接下了,只是在他的手掌与剑身接触后,剑身陡然迸出清光,就连漂浮在旁的龙芝都被殃及,一下子被震飞出去。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