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世人
神爱世人
午后的图书馆外广场因阳光烧灼过而灦得闷热。
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婴孩忽然放声嚎哭,不留一点情面予他的母亲。他尚未学会说话,所以他得用此种无礼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有多么地飢饿。
他的母亲正口沫横飞却也不忘抖抖身体来让孩子感受如身在摇篮中的摇晃。
她仅能分心给他孩子这般程度,否则和她聊天的蓝太太将无法彻底瞭解她言语中的愤慨。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孩抱着几本逾期数日早该归还的书本经过他们身旁,很当然地瞧瞧婴儿再瞧瞧母亲。不过他得儘快进入图书馆找到那个从两天前就不断打电话催书的管理员,他没有多馀的时间再多看这一对令人耳朵发麻的母子两眼。但,才这么一个分神,刚好让从图书馆里奔跑而出的女孩撞到了他。
男孩手中的书本掉落一地。
这一场意外没让母亲中断批评政治人物的言论、婴儿也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
女孩帮忙捡拾书本。
摊开在地上的书页夹着一片光碟。
一丝不掛且大幅撇开双腿的女人还有日文的片名构成女孩与男孩第一次对眼即脸红心跳的其中一项因素。
原本只在聆听的蓝太太猛然反驳、怀抱中的孩子又一直伸手企图抓扯她围在脖子上的深绿色丝巾,母亲感到无限的烦躁。
她让孩子改变姿势,让孩子的头趴在她的肩膀上。这样她不用一直看着孩子若有所求的脸孔,因她得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于解读蓝太太的表情。
母亲的深绿色丝巾结在脖子后,两端彷如鸟儿的翅膀随风起舞,孩子的眼珠子盯得紧。他从没喜欢过这条丝巾的顏色。会看着,只因为他对乘风飞翔有兴趣。
风也影响了男孩的眼光焦点。他不是故意的,但就是那么盯着女孩凭风飘扬的裙摆。如波的起伏中,他不时瞧见女孩纯白色的底裤。
其实他只看见了一部份,但他已拼凑出那条裤子完全的形象。他想更进一步探讨裤子的材质,思索着该如何邀约女孩与他一同进行研究。
男孩懂得自己的想法有多无聊与低级,他不会开这个口。费时又费神的思索这个问题,只因他需要一个拖延还书时间的正当理由。
尘埃扬起、落地又扬起,风一股、一股地加速呼啸,彷彿一个听见冷笑话的人就是得不住地狂笑、狂笑,笑到腰弯、笑到肚疼。
婴孩的哭声忽地没了。
突来的寧静被视为理所当然,所以没人注意到他的口鼻让妈妈的丝巾给掩盖了。
还未学会说话、已立下飞翔天空的志愿,他死于缺乏新鲜空气。
当下,他的母亲恰巧逮到蓝太太的语病,正大肆地加以抨击。
她不是那么不称职的母亲,她只是以为辩论正值胜负关键,孩子还真乖呢,不哭也不闹了。
她依稀感觉手臂承受的重量少了二十一公克,但她的嘴不能够在此刻为孩子闭上,她不愿意给蓝太太反败为胜的丝毫机会。
一辆驶来的小卡车停于图书馆右边的路口,接着开始播音。
「信耶穌得永生……」
司机将扩音器的音量以及车内的冷气强度调到最大,然后他关好车窗、闭上眼睛开始午睡。
今早他接到生意,附近教会要他穿梭大街小巷宣传今晚的传教活动。
他不信神,不在乎今晚有多少人坐在教会里冷硬的长板凳上。钱要赚,午觉也得睡。
宣扬圣经的播音让母亲受到干扰,她皱皱眉头与鼻头,忍不住以污秽的言语咒骂几句。
巧的,这咒骂处于播音的段落,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让蓝太太听见。
虽然两人支持的政党不同,街坊作了二、三十年了,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生活上不可或缺的牌搭子。除却政治,平日相处十分融洽。
蓝太太很不谅解她粗口相对,以鄙视的眼光回应。
她企图解释,但播音在两秒的空档后又重头开始。
即将获胜的战役因宗教力介入无疾而终,她想起了她是个母亲的身份。
看见孩子发紫趋黑的面容,母亲狂乱地呼救。
嘶吼的救命啊救命使蓝太太思考起轮回的意义。
这就是口不择言报应吗?口不择言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报应吗?
陷入沉思的蓝太太没法子帮上忙,离母亲不远的男孩注意到了。
满耳朵都是福音、福音,母亲疯狂挥手、喊叫的模样在男孩眼里犹如默剧,他必须猜测,而他的理解力让他始终都猜不透那位母亲在兴奋、激情于甚么事物。
男孩的视线不再在自己身上,女孩由然失落。
没有他人的注目,她便没有自信心。
原来我如此差劲!原来我很丑陋!她落入不可自拔的沮丧与自卑。
我该穿更短的裙子?还是把胸部再垫大些?一定是出门前忘了使用增长睫毛的那条睫毛膏?不然就是我的唇彩退了流行?她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却也得责备自己。
骤然,她痛哭。
莫名而起的哭声让蓝太太莫名地恐惧起来。深怕被莫名牵连,她二话不说地逃之夭夭。
迎面而来两名警员,蓝太太脸色发白地大呼冤枉啊大人!
一头雾水、面面相覷,警员与她擦身而过,所以围起的封锁线里没有蓝太太。
哭天抢地,母亲哀痛欲绝,男孩这才惊觉该还书了,央求警员放他出去,否则他将被列为图书馆的不受欢迎人物。
而女孩,在蜂拥而至的媒体摄影机前大摆姿势。现场直播的新闻报导轻描淡写以零点五秒的速度播出她的画面却大篇幅说明一名婴孩惨受政治迫害含冤而死。
特写镜头下,母亲脖子上丝巾煞是惹眼,记者特地列表丝巾可购买的地点及价格。
不到半个鐘头,电视台接获大量观眾来电大肆批判丝巾无其它顏色可供选择。图书馆婴孩谋杀案的新闻到此为止,政论节目开始深论丝巾工厂应不应该表态政治立场。
出巡的八家将队伍敲锣打鼓越来越接近图书馆左侧的路口,教会宣传车司机恰巧梦见沿街燃放的鞭炮正为了庆祝他迎娶越南籍美娇娘。他舌头伸出舔舔嘴角溢出的唾液后没再表示甚么。他不想醒来,否则他还得烦恼去越南选新娘所需的二十万元新台币。
四十几岁了从没女人喜欢他,找外籍新娘是下下策中的上上策。可以自己挑,这是关键所在。在大陆经商的朋友告诉他在酒店挑选酒女的桥段之后,他夜夜期待这齣美梦。
队伍前头,乩童踩踏满地的鞭炮屑逐着怪异的步伐,节奏配合着手拿的神剑砍剁自己的背部频率。
他不感到痛,心里头却悲哀得厉害。大热天的,满身黏腻的汗水让他很不好受。
更不好受的,他才十三岁,却已非常瞭解本身的使命。老父重病、母亲早跟别的男人跑了,两个弟妹才刚上国小,他得挣钱养家。
装作被上身后让信徒虔诚跪拜,第一次时他感到愧疚,收到酬劳之际他只是笑一笑。他想快些长大,那些跟在他后头扮演八家降的哥哥们是他羡慕、崇拜的对象。帅,他觉得,与神无关。
揪不出兇手,警员频打电话报告上级长官。那头在听筒里听见的只是锣鼓喧嚣里还夹杂基督教会的宣传,长官很头头,这事复杂了!
乩童脸上涂擦代表三太子的花脸浓妆因高温蒸腾而在脸颊上造成一条乌痕,从母亲所在的距离与角度看来,那是一道眼泪。
「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