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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奶奶刚跑的好快,吓我一跳。”剪烛拿着毛巾帮芝荔擦着脖子上的灰尘,说道。
芝荔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姨奶奶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咱们后院里就有防空洞的,姨奶奶不往后面跑,反到往巷子口跑,多危险啊。”剪烛皱着眉头嘱咐道。
芝荔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很快,政府结束了对笛飞的调查,本来调查人员就觉得是无稽之谈,毕竟政府主要限制的是公职人员宿娼的问题,但笛飞是个女孩子,调查人员本就不甚认真。加上笛飞是抗日英烈常熙沪的遗孀,本来也不该用这种手段对付她,而且孔令伟一贯胡作非为,调查就被上峰及时停止了。
笛飞恢復工作后,孔令伟又来找到了她。
“苏小姐工作很努力啊。”孔令伟坐在笛飞的办公桌上,一副不屑的表情笑着说。
笛飞懒得跟她说话,便继续挥动钢笔写着文件。
“我那天去你家,你姐姐言辞中颇有几分回护你的味道。”孔令伟吐了一口雪茄,笑道。
“你去过我家?”笛飞拧着眉头,放下钢笔问道。
“欸,你这钢笔不错啊。”孔令伟瞥见了笛飞放下的钢笔,便伸手拿了起来,细细端详着。
笛飞心里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由分说跑出了办公室,驱车到了苏家。
搬到重庆后,苏家的院子小了很多,芝荔只能和二姨奶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二姨奶奶住了正房,芝荔只能住在西厢房中。笛飞几乎是脚不沾地跑到芝荔房中的,一掀门帘,只见芝荔坐在一个简单的圆凳上,手中拿着自己素日用的成化斗彩瓷茶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
笛飞微微喘着气,瞬间明白了所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芝荔见笛飞神色匆匆,不由得有些担心。
笛飞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该怎么说,半晌,说出一句:“阿姊。”
“二小姐。”芝荔疑惑地起身,心里顾及着另一个屋子里住的二姨奶奶。
“跟我回去好不好?”笛飞意识到芝荔担心着什么。
“什么?”芝荔有些困惑。
“孔令伟找过你,我知道了。”笛飞倔强地盯着芝荔。
芝荔咬着下嘴唇,缓缓低了头。
笛飞心中隐痛,拉起芝荔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好,我早该猜到的,姐姐不会对我那般绝情,我不该疑姐姐的。”
芝荔看着眼前的笛飞,心中五味翻倒,不知该怎么表达。笛飞又开口道:“姐姐是不原谅我?”
芝荔慌忙摇头,小声道:“我这样的人,哪里禁得起二小姐这么说。”
笛飞叹了口气,缓缓走到芝荔的书桌旁,拿起芝荔常用的一个青花瓷的笔洗,渐渐红了眼眶,不无伤感地叹道:“你终究是不明白,你对我是怎样的意义。”
“我生在苏家,见惯了没完没了的宴席。小时候总觉得东院里咿咿呀呀的笛子和唱昆曲声音是自然而然的,有时候还嫌吵。那时候我才3岁,要奶娘抱着才上的去西院书房的椅子,才能跟哥哥们一起读书。”笛飞手上比划着自己小时候的身高,笑着说,“也是仗着识字早,我常偷偷跑去祖父的书房,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浅的书都读了,看不懂的菜根谭什么的,也翻了翻,略略知道一些,虽然比不过阿姊自幼勤学,但我也算是读过几本书的。”笛飞笑看着芝荔说道。
“后来绍兴有了新式的学校,父亲就让我和笛正哥哥去念,送我们俩每日去学校的却是个不肯剪辫子的司机。学校是新式的、汽车也是新式的,可司机却是个老古董,你说好不好笑?”回忆往事,笛飞笑了,芝荔虽未说话,却聚精会神地听着笛飞的话。
“再后来,祖父和东院的伯祖去上海做生意,母亲说小孩子从小要见世面,就让他们把我和笛哲哥哥也带上,哥哥很喜欢跟他们出入各种饭局,也穿一身西装,像个小大人似的,但我就不喜欢,总是闹。他们有些发愁,正好看见了上海中学的招生考试,就让人带我去考,大爷爷说,我要是考上了上海中学,就给我换个大一些的小洋楼。本来我出生时,他就送了我一栋楼,只不过那房子有些小,我不爱去住。没想到,我真的考上了上海中学,他也真的给我换了栋很气派的房子。我去英国前把它卖了,听说是白崇禧他们家买下来了。”笛飞笑着说道。
“我一路读书一路玩耍,也很喜欢交朋友,可身边的同学,绍兴的、上海的,不论是男是女,我总觉得好像跟他们之间隔着点什么。一开始我以为是家里太宠我,导致我不太会跟别人打交道,直到我遇到了你。”说到这里,笛飞抬头看着芝荔,眼神中充满热烈的渴望,芝荔却缓缓低下了头。
“芳月阁中,你不施粉黛,悠悠笛声中唱了一曲皂罗袍,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为昆曲动心。”笛飞深情地看着芝荔说道:“从前隻以为东院咿咿呀呀的昆曲不过是大爷爷的爱好,不过是苏家无休无止的宴席上的习惯。直到你唱出来,我才知道,那笛声,是你刻在骨子里的风雅。姹紫嫣红、良辰美景,断井颓垣、韶光空叹,都不如你一个哀婉、羞怯的眼神,让我魂消目断。”说到此处,笛飞停住了。片刻,继续道:“我身旁的人多是学西学的、念的是洋学堂,我也不例外,仿佛那26个拉丁字母才是文明的标志。任何事,仿佛只要是舶来品就更加高级,仿佛只有全盘西化才是救国之路,仿佛我们中国积贫积弱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古老的传统。可是你不同,你身上溢满了我们中国人风雅的旧味道,你让我心里喜欢的那个东西渐渐清晰了起来。诗词歌赋、昆曲评弹就是高雅的美好,这份美好,我无人倾诉,只有你懂我。我就像一个小孩子捧着她珍爱的玩具,别人都觉得不值一哂,只有你也珍爱着我的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