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下
爱了一场。回想起那些破碎片段,侠士极度羞耻燥得浑身发烫,掀开被子下榻就要夺门而出。但当他打开门时,杨逸飞正捧着一碗粥米站在门,面色如常:
“既然醒了,就吃些东西吧。”
侠士彻底恍惚了。他本以为此事毕后两人之间会尴尬到无法相处,然而少年的表现和往常别无二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见他呆愣着不接下饭食甚至还有些生气,用力将陶碗向他怀里推了推。
“这是赵嫂早上送来的,你一直没醒,我就一直用小火热着。你要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那干脆还是饿着好了!”
见杨逸飞眉头微蹙,侠士如梦初醒急忙接了碗,就站在门口迅速地喝完了粥。入喉之时侠士意识到这粥米温度正好,并且不同于表面温吞的卖相,竟还有些许草药的清淡气息——他皱了皱鼻子,便闻到了少年手心残留的药味,似是用作活血化瘀的当归和川芎。侠士趁杨逸飞没注意,偷偷将腿心打开了一个弧度,果然感受到了隐秘之处传来的轻微疼痛,同时还有一些略带刺激的药物触感,足以证明昨夜的荒唐真实发生过。
……既然他是装作若无其事,那我也奉陪到底好了,至少我们还能正常相处。
侠士如此想着,借着碗口的遮挡用余光观察着面前的杨逸飞,只见他抿起了唇眸光飘忽,眼眶下方还泛着淡淡的青,有些可怜也有些可爱。等粥喝完,侠士还未发话,少年就以极快的速度夺走他手上的碗,一副承担起所有家务的可靠模样,与先前孤傲的公子作派大相径庭,看得侠士差点忍不住捧腹。
在两人绝口不提那夜的古怪默契下,侠士的身体也逐渐恢复。时值孟秋,这几日村中热闹起来,侠士也起了好奇心倚在门口到处瞧,只见有村民扎起了纸幡,才忽然意识到中元将至。习俗中中元是祭亡之日,也是布田祈谷之时,侠士散漫回想道,杨逸飞自离开千岛长歌已有许久,先前在东都尚有先灵牌位以供祭祀,可今年怕是赶不回去了,他这般礼法敬顺的世家公子,又要怎样在此地度过呢……
侠士胡思乱想着,意外地在和煦日光中坐在门口睡着了。杨逸飞从村中归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侠士毫无防备的熟睡面容,心头一颤俯下身去,用温热唇舌轻轻在他微微张开的双唇上印了一个轻柔的吻。
对于杨逸飞而言,这些天来侠士仿佛无声纵容着他那晚的失控,不提、不问、装聋作哑,他有时甚至觉得,若是做得再过分些,侠士说不定也会接受。但同时杨逸飞也震惊于自己竟会产生这种阴暗念头,一来一去,内心像是在被不断撕扯一般痛苦不堪。
“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这是师父李青莲笔下的《久别离》,可明明心尖上的人就在眼前,为何自己却如同诗中思妇,愁绪纷乱、忧虑不安呢?
“你答应过我,将来会陪我回去……可不能不作数啊。”
睡梦中的侠士并未听到少年的心声,歪了歪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过去。杨逸飞苦笑着自嘲说自己什么时候也如此患得患失了,而后从屋内抱了衣衫,拥在侠士的身躯之上。
中元当日,村民们焚楮送亡,原先热闹的村子里除了人群的窸窣声和火焰吞噬纸钱的“噼啪”声外,并没有更多的声音。侠士醒得晚,待他下床后在屋内遍寻杨逸飞不见,心中有些莫名的惊慌,衣服尚未穿好就急忙跑出来寻找。
起初侠士尝试循着人群辨认,却徒劳无功;又跑到了少年曾经逗留过的人家中,也一样寻不得。在内心的不安到达顶峰时,侠士偶然路过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注意到地上隐约有些脚印痕迹,便沿着蓊茸繁荫深处走去。
不同于入口处的樛枝蔓叶,很快映入侠士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废弃田地,以及遍地荒冢。杨逸飞站在一块被风霜侵蚀的旧墓碑前沉默着,鬓角的碎发被风吹起,遮掩了他哀痛的神色。当侠士准备上前唤他时,却发现了细密日光倒映之下,少年脸颊的斑斑泪痕。
“乡亲悉零落,冢墓亦摧残;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
他轻声吟着,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漫漶不清的碑铭字刻,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村中之冢,尚有亲人为他们祭拜。青山林里,这些零落无主的孤坟呢?”
杨逸飞脸上的表情亦痴亦梦,侠士眼睁睁看着他眼眶中萦织的泪水无声滑落。
“你看啊……一个小小的村庄,竟会有这么多的孤冢。”
相伴的几年间,侠士从未见过他落泪,可就在孤山集后这座无言的青山林中,杨逸飞在侠士面前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他的泪水是有重量的,他并非为他自己而哭,而是为了苍生而哭。生而微眇,死没荒野。在此处,尚有一隅可容纳孤独的游魂;天下之大,又有多少尸骨在风中无依无归?
纵使是见惯了生死的侠士,在面对这个悲泣的少年时心肠也忍不住柔软了一瞬,安慰般将他环进自己的双臂中。此时,远处村庄里隐约响起凄恻的《薤露》曲,举声清越,响振林木: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侠士感觉到怀中的杨逸飞微微颤抖,像是一段兀然拔起的峻峭墨竹,于嘶厉山风中低低呜咽。少年低头时正枕上他的颈窝,侠士也闭上眼轻缓地抚着少年的背脊,带了些凄怆的共鸣,更有一丝倏如转电的意动:
他既有这般悲悯之心,若是做得江湖一派的掌门,也定是襟怀磊落,玉洁松贞。
瞿塘峡事毕后,侠士和杨逸飞拜别了村民们,一路北上再次回到了洛阳。此行来回有三月之久,待二人回返时得到消息,周墨与周宋先行南下往扬州去了,并且留了个口信邀请他们一同前往,因此二人又顺长江而下抵达扬州。
侠士先前从未来过江南地界,只觉得周遭景象皆与中原大为相异,使得他甫一登太湖之畔便有种醺醺然的沉醉感。然而,不同于洛阳的初见,这次是侠士亦步亦趋跟在杨逸飞身后,加之新安杨氏在江南一带声望极高,路途中有很多人遇到杨逸飞时毕恭毕敬。
正逢周墨周宋转赴千岛湖,杨逸飞便按照周墨的安排接管了扬州商会的相关事务,由于他聪敏勤苦,迅速在政道与商道上声名鹊起,身边聚集了闻名而来的众多名士。他也因此极为忙碌,辗转于不同的交游场合,整个人逐渐变得玲珑圆通,已然有了一副长歌门准门主的稳重模样。
此时的侠士将杨逸飞的转变看在眼里,心中为他的成长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感觉到了明显的失落,偶尔还会有寻不到立足之地的难堪。他身份低微,在江湖之中还勉强有些地位和好名声,而如今面对庙堂之事,他不仅插不进话也帮不上忙,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潇洒快意。
这般沉寂了一段时间后,侠士决定趁着杨逸飞忙碌时偷偷离开,在扬州城内不起眼的小店铺里找点活计打打下手,待黄昏后再回到商会。可杨逸飞这边早已习惯侠士的陪伴,偶尔一两次寻不到侠士,他还当侠士是有自己的事情;次数一多,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侠士是主动躲避自己。
杨逸飞本就心思细腻,更添说有关侠士,稍一细思自然很快明白了侠士的苦恼,但苦于繁杂事务难以抽身,一直到孟冬才稍微腾出时间。凑巧周墨周宋从淮南道回到扬州,侠士也受邀参加二人的洗尘宴,他便打算宴后留得侠士细谈一番。对于侠士而言,也有段时间没有和杨逸飞像先前一般亲近,在面对这一邀请想到要与他共席,不禁苦笑起来。
洗尘宴上,周墨贵为商会会长却没什么架子,一顿规格极高的晚宴也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席间不停地询问着有关瞿塘峡的相关情况,以及杨逸飞接手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