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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变局

梁漼山没着官袍,交颈衫套着陈旧的羊皮袄子, 脚上蹬着双青面布鞋。他跟市井传闻里的“崇深大人”截然相反, 短须方正脸,因为成日奔波在外, 所以皮肤晒得黝黑。一双手也不似握笔的,倒像是扛锄头的。他站在驿站灯笼底下迎接孔湫和岑愈时, 岑愈险些把他当成杂役。

“崇深怎么这副模样?”岑愈惊愕道。

梁漼山引着他们上楼, 待他们落了座, 才说:“说来话长, 两位大人肯来,下官真是百死无悔了!”他说着对薛修卓长鞠行礼, “大人今日救我于水火之中,这份恩,下官没齿难忘!”

薛修卓用室内的热帕子擦手, 在边上坐了, 只道:“事情紧急, 你先与两位老师详谈吧。”

“什么事情, ”孔湫打量着梁漼山,“算算日子, 你后日才该到阒都。”

“后边催得紧, 下官路上不敢耽搁。不瞒大人,这身打扮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梁漼山说着从怀中掏出帐本,轻轻搁在岑愈手边,“大人常年督查户部核账, 这种帐本是见过的,您省一省。”

岑愈翻开帐本,看了半晌,犹疑道:“这不是年初遄城呈递给户部的帐本吗?”

“不错,正是遄城赫连侯的帐本,年初时跟其余七城交给户部审理,由都察院旁佐稽查,要理清他们的赋税及开支详细,当时是没有问题的。”梁漼山说到此处,又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帐本,“这本是下官近几日重新整理的。”

岑愈看了开头,就面色一变,问梁漼山:“这本账你是怎么理出来的?”

梁漼山神色凝重,稍稍整理了思绪,说:“月前太后拟旨,潘侍郎要下官旁佐大理寺查丹城帐目,但下官当时人在厥西,还在与江大人审理十三城盐税,正在庸城。”

没出几日,梁漼山就在驿站内收到了厥西督粮道的拜帖,他办差时一概不见,可这位督粮道借机给梁漼山留下了“薄礼”,待梁漼山打开,发现其中是黄金。

“厥西跟荻城、河州水路通达,督粮道掌管其间粮务和漕运,是个肥差,但因为下官身处厥西布政司内,有布政使江\\青山总理,所以不敢打草惊蛇。”

督粮道这个职位跟梁漼山的职位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没有他兼领两地那么大的职权,但对于厥西这个地方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梁漼山不敢打草惊蛇,是因为他当时怀疑此人是由江\\青山授意,前来行贿的。

梁漼山很谨慎,他能熬出头委实不容易,所以行走官场万分小心。他既想当个能臣,又想确保性命,厥西是江\\青山的地盘,他如果立刻上奏弹劾这位督粮道,奏摺可能都走不出厥西就被扣下。加上□□山咸德四年开仓放粮,一力担责的事情震惊朝野,在厥西十三城都备受爱戴,仅凭这点,梁漼山对上他就没有胜算,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江\\青山是薛修卓的刀。

“下官在驿站内辗转反侧,金子自然是不能收的,可是贸然退回去也担心埋下祸患。”梁漼山说到此处,看了眼薛修卓,“何况江大人清名在外,下官与他携手办差时日不短,对他的为人也有些瞭解。因此,下官索性把那督粮道召到了跟前。”

这是兵行险招,不敢乱动的梁漼山得从这个突破口找到其他痕迹,起码他得弄明白,站在督粮道背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江\\青山。

“督粮道手经十三城漕运税务,拿钱不是难事,”孔湫说,“可都察院下设的御史也在揪账,那船都来历清晰,他怎么能瞒天过海?”

“下官疑惑的地方也在此处,”梁漼山说,“下官佯装不敢,要督粮道把金子带回去,他便告诉我,这金子走得很干净,不是厥西帐面上的东西。”

“他管漕运,既然不是厥西帐面上的东西,”岑癒合上帐本,“那就是……”

荻城或是河州的东西。

“河州的颜何如是个贼头滑脑的奸商,去年下官稽查河州漕运,他是行过贿的,但此人家财万贯,不必冒着风险从朝廷内部的帐本上划钱。”梁漼山谈到荻城,就更加小心,“荻城如今的州府是入赘花家的费氏偏房,很得太后青眼,这几年都察政绩也皆是优异,下官不敢无凭无据地攀咬他人,只能再与那督粮道周旋,希望得到更多详情。”

行贿就是要办事,尤其是坐在梁漼山这个位置。他原先以为督粮道是江\\青山的人,前来行贿为的是他们当时稽查的厥西盐税,但很快他就察觉不是的,既然这金子不是厥西帐面上的东西,那就表明督粮道背后另有其人,这个人只能是接近荻城的世家大员。

梁漼山决计不会说荻城花氏,因为那是太后的本家,当初花思谦倒臺,朝廷抄掉的花府只是花思谦的府邸,没过一年太后就东山再起,眼下更是主理政务,梁漼山就是浑身是胆,也不敢咬太后。

可是梁漼山只要把事情往阒都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些金子是来买什么东西的。当时太后拟旨要梁漼山随大理寺核查丹城田地,这件事谁最慌张?丹城潘氏最慌张。

岑愈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实际上就是赫连侯为了保下潘氏,借督粮道之手贿赂梁漼山。赫连侯的女儿照月郡主嫁给了潘氏子,他的偏房庶子又指给了花家女,只有他最合适,但这步棋走得委实不高明。

潘蔺对梁漼山有提拔之恩,这份恩情最初是受萧驰野的授意,但后来确确实实是因为梁漼山有能耐,潘蔺肯让他出头。梁漼山但凡有点私心,为着这份恩情,也要对丹城一事三思而后行,这是他无法拒绝的事情。可现在好了,赫连侯派人行贿,梁漼山只要没有把这件事通报上奏,就算是还了潘蔺对他的恩情,至于后边的丹城查帐一事,他就再无负担了。

不仅如此,梁漼山还沿着这份贿赂,暗地里重审了八城帐本,着重复查了赫连侯遄城费氏的帐本。所谓帐面上查不出来的钱,其实就是船隻或商队过境内关卡时,世家会在自己的城内再设层看不见的关卡。商贾为了过境,只能按照双倍的价格给世家递交私税。后来出现了颜何如这样的人,想要把掏出去的银子再要回来,于是接替了奚氏的位置,开始替世家及这些大小地方官倒卖境内的铜铁盐,绕过关税,敦州的小互市因此建立。

岑愈重新翻开梁漼山整理的帐本,看着那些银子额度一阵晕眩。他们这些年在阒都跟世家纠缠,为了查帐,先后折掉了多少能臣干将,咸德年间海良宜追回的花思谦、潘如贵两个帐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永宜中兴虽然很短暂,但留给各地赋税制度是国库年收最大的那部分。大周能在短短十几年里迅速颓败至此,全系在烂帐上,内部被掏空了,这些银子尽数流进了世家的口袋。

岑愈坐不稳,他握着帐本的手都在抖。

除了税银,还有田地,岑愈甚至不必细算,已经能想像到那是笔多大的流出。

“咸德年离北用兵,没有军饷,萧既明只能靠着离北军屯那点粮食奔马南下前去抗击边沙骑兵。”岑愈呼吸急促,抖着手翻着页,“当时启东也没有军饷,陆广白拿着戚竹音的嫁妆北上救援,这些年戚时雨把田产都赔在了守备军身上。还有天琛元年,青鼠部打到边郡门口,陆广白的兵在门口饿得啃黄沙!”

每一次,每一次。

南北将领入都就是为了要钱,戚竹音都被迫跟阒都放虎皮钱的流氓混迹在一起,陆广白在咸德年甚至见不到咸德帝一面。厥西旱灾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山咬着牙开仓放粮,他的八旬老母还要织布还债。中博六州无奈空虚,周桂、罗牧、霍庆等人被逼到在土匪面前伏低做小。

这就是户部哭的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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