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母亲
周桂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唐突了。
沈泽川的生母叫白茶, 但她并非启东策郡的白家女。她叫这个名字, 是因为她还在馆中时,有人夸讚她“洁白如玉, 质料似瓷。浓妆淡抹,馆中第一”。彼时端州还是中博的烟花胜地, 天下美人鸠集于此, 文人争相筹办酒宴花评, 弄出个“馆中榜”, 每一季便会参酌评语,调整榜上美人的先后排名。
白茶是永宜年间的“点花状元”, 五年没有下过魁首花座。她每次隔着屏风聆听花评时,端州都会万人空巷。她给建兴王沈卫戏舞时,馆街上人山人海。无数人攀爬房脊, 或是踩着肩头, 只是为了隔着那千万重的垂纱, 窥探她隐隐绰绰的身姿。她的美在争相咏唱的花颂里越发传奇, 就连身处九重之内的光诚帝都有所耳闻,曾经屡次问当时还任内阁次辅的海良宜“巡驾何时定”, 想要借着巡驾之由亲自去一睹芳容。
周桂在朱氏的满月酒上见过白茶, 但也只是隔着屏风,在空隙间窥见了那传闻中的美人。雷常鸣的妹妹最初就是在馆中挂牌,在被端州指挥使纳为妾室以前,是馆中的老资历, 调教新雏时算是“妈妈”。白茶前去贺酒,正是替馆中女儿们去的。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周桂原本都记得模糊了。但他适才看着沈泽川,发觉沈泽川的侧颜与白茶有六分相似,让他一时激动,竟说出了口。
沈泽川神色不变,说:“那倒是巧了。”
他没有新奇,也没有激动。他对生母的记忆是空白,即便听过有关她的百种传闻,脑海里却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挂念的痕迹。他生命中“母亲”的角色属于师娘花娉婷,就如同父亲的角色只属于师父纪纲,所以他会费尽心思要伤害过花娉婷的纪雷死无全尸。赐予他生命的两个人都与他没有交集,白茶早亡,没有给沈泽川留下隻言片语。沈卫厌恶沈泽川,府中是建兴王妃执掌,在七岁以前,沈泽川与沈卫仅仅见过七次面,都是在过年的家宴上,他和沈卫甚至没有讲过一句父子该讲的话。
但是沈卫对他的厌恶非常明显。
他们不像是父子,更像是生来就相互憎恶的死敌。沈泽川在建兴王府里的生活就是内院的一角房檐,他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院子,他每日的閒暇就是坐在廊下数那一角蓝天上飘过的白云。他七岁时已经认识了很多字,那都是他每月钻出院子的狗洞,趴在沈舟济这些兄长的学堂窗下偷到的。
当时府中几位已经及冠的兄长争得很激烈,各房小娘也在斗法,整个内院乌烟瘴气,就连沈卫自己都不肯回来住。他在府外养了个外室,一年数月都住在那里,对府中的纷争熟视无睹。后来嫡系的沈舟济胜出,把及冠的庶兄弟打发出去,让他们在各州做有脸面的閒职。建兴王妃忧心底下还没有长成的庶子来日再招惹祸患,便要把他们送出府,明面上是搁到茶州祖宅里请先生教导,实际上是要杜绝庶子再争权的可能。
沈泽川是唯一一个由沈卫亲自提笔划去端州旧宅的儿子,沈卫甚至不肯让他上学堂,也不肯给他请先生。他在府内由个聋哑眼花的婆子照顾,出了府就由他娘留在旧宅的侍女照顾。那女子贪图钱财,每月要从建兴王府里拨来的银子里刮油水,削减了沈泽川的饭食,从一日三餐逐渐变成了一日两餐,最后变成了一日一餐,还都是残羹冷炙。
沈泽川想到这里,就觉得腹中饥饿。他鬆开握着仰山雪的手,说:“丁桃,扶着成峰先生先去更换衣物。今日我与策安做东,请两位用饭,我们席上详谈。”
周桂口拙舌笨,孔岭怕他再说起别的,惹得沈泽川不快,连忙握了周桂的手臂,让周桂扶着自己入城去。
周桂在孔岭换完衣裳后,还在原地打转,急道:“你说我,怎么就提起了这件事呢?”
“你也是,”孔岭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一讲,不就像是怀疑他与贼子有牵扯吗?幸亏他俩人不是生性多疑的人,否则这还真是个坎儿。”
“我是一时情急,待会儿在席上,得给同知好生赔罪。”周桂叹道,“人家来解我茨州之围,我不能这样糟践人家。”
“在席上就不要刻意去提了,”孔岭坐着身,想了少顷,说,“沈泽川若是心胸狭隘的人,就不会来了。你如果把此事看得太重,非要去跟人道歉,反倒像是你我更加在意这件事情。再者,他未必就真的在意这件事情,相比他母亲,沈卫才是真让人生恨。”
他们不便让沈泽川和萧驰野久等,稍作休息,便起身去赴宴了。
说是宴席,实际上只是简单的午膳。大伙昨夜都在疾行,今日又与土匪在城下短兵相接,沈泽川顾念孔岭的年纪,没有多留他们在此应酬。用过饭,便让孔岭早早去歇下了。
萧驰野要安排禁军巡防,还要差人去旧营地与澹台虎通气,等他忙完,天已经将近黄昏了。他找了一圈,发现沈泽川在城墙上。
“过了今夜,还有得忙。”萧驰野登上城墙,说,“我以为你还在院里小憩。”
“睡了半个时辰,”沈泽川回首,望着萧驰野,“心里还有事,再睡也睡不着。”
萧驰野偏头,拍了拍肩头的猛,让它自己去玩。他身上还带着灰尘,也没有来得及换衣裳,就站在沈泽川身旁,说:“在这里,能看见什么?”
沈泽川看那山林起伏,即将弥漫起来的夜色都龟缩在林荫里。橘红的落阳斜映在天穹,猛翱翔在其中,像是一汪合欢花海里的石子,正在横衝直撞,激荡云浪。
“能看见来日。”沈泽川平静地说,“来日,茨州就是衔接离北商道的纽扣,我们往西南方开闢直通河州的马道,尽头终止在河州的泊口,这样下马上船,所有商货半月就能到达永宜港。奚家的船队可以内接风物,外通珍奇,被腾空的银仓迟早有一日会再次填满。我不心疼那些钱的去向,我们还会有更多。茨州还在敦、端两州的背后,它们做了中博的‘门’,日后想要粮货通达,就只能与茨州和睦相处。”
“敦、端两州收復回来以后,势必要加强防御。守备军的重建迫在眉睫,你得精挑细选,让信得过、担得起的人前去坐镇。但是有能者未必肯甘于人下,到时候……”萧驰野转过身,指向离北的方向,“到时候我就在东北粮马道的东南方新建一个铁骑营,他们敢乱搞,你就吹声口哨,我便带着人直驱过去。”
沈泽川笑起来,轻声说:“茨州对于你我而言太重要了,这座城不能让给任何人。周桂是个好官,但他不适合做一州州府,在这群狼环伺间,仅凭一腔热忱救不了人。”
“我们缺人。”萧驰野在离开雷常鸣的旧营地起,就在考虑这件事情。
如果以茨州为两个人的起始点,那么随着这个版图的扩增,他们会越来越吃力。这种吃力是指没有能够理事的左膀右臂。若是乔天涯或是晨阳还在身边,那么今日茨州的险情未必会出现,但现在还不明显的立场也会逐渐露出矛盾。
“周桂适合做六州督粮官,他的爱民之心就是根本,这样的人出巡都察时绝不会放任官商勾结。可是他又太讲仁义,不会也不敢下手严惩,所以他镇不住地方恶徒。孔岭来到他身边,正是对他的性格有所估量,来帮助周桂斩断杂枝,俐落行事。”沈泽川不疾不徐,“他们俩人如果能够继续齐心协力,那么来日就还有作为。”
“那这个雷惊蛰,”萧驰野说,“你看着如何?”
“此人必败无疑。”沈泽川沿着墙垛,往前走了几步,说,“离开营地时,我也觉得他是个角色。但是今日见他举止,反而不那么想了。”
“你我果然心有灵犀,”萧驰野